阿良

       九十年代的农村，如果谁家里出了一个大学生，那是不得了的事情，祠堂门口要贴红榜的，附近几条村子都会来看，然后拉着孩子说：你要认真读书，像谁谁谁一样考上大学。

       良哥就是那个“别人口中的孩子”。大学毕业之后，良哥回来家乡一所重点中学当教师，据说学校领导十分重用。

       那时候的良哥，穿着“的确良”，梳着六比四的中分发型，根根头发向后捋得整整齐齐，皮肤白白净净，抬头挺胸，走路带风，就是有点瘦。

       良哥是我隔壁邻居，爸爸说读书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便去问良哥。在良哥榜样的激励下，几年后，我也考上了大学，去遥远的大城市求学。

       第一年暑假回家，在街上碰见良哥，他和几个人蹲在角落里抽烟，那几个人穿着大喇叭牛仔裤，他是唯一一个穿“的确良”的，埋着头，弓着腰，侧影瞧过去，越发见瘦。他抬头看见我，挤出一个笑容，眼睛闪闪忽忽。

       吃晚饭的时候，妈妈忽然说：“财主佬家里进小偷。”

       财主佬是个体户，近些年倒腾五金，赚了不少钱，所以封了这个诨号。一家人都搬到镇上，然后将祖屋拆了，建成三层半的小洋楼，不住人，逢年过节必定回来拜祭，祖屋便一直空着。

       “有人说看见阿良前几天在附近走来走去。”

       爸爸说：“怎么可能，阿良是大学生。”

       “反正小心为上，以后晚上睡觉要锁好大门。”

       财主佬报警了，警察来了又走了，村民们便以为太平了。然而没过几天，本村的三婆家里又失窃，这还得了。

       祠堂旁边有几颗大榕树，最老的那棵据说有好几百年了，两层楼那么高，枝叶繁茂，根须吊垂，下面架着几条长石凳可坐人，是夏天乘凉的好去处。村民们便不约而同的聚集在此：

       “你猜财主佬家里丢了什么东西？”

       “三婆只有她一个人在家，小偷才敢去的。”

       “昨晚我听见狗吠了。”

       “这一定是白粉仔干的！”

       大家讨论半天还是没有得出什么结论，只说养狗好，要多养狗，然后便散了。

       终于有一天，警察破案了，那小偷在隔壁村子作案的时候，被逮个正着。

       竟是阿良！

       众人无不惊愕，阿良的事情便逐渐浮出水面。原来，他在学校教书无聊，便常去桌球室玩，那是那个年代最流行的娱乐，在哪里认识了几个社会人，便跟着他们越玩越过界，最后——

吸毒。

       此事曝光之后，阿良被学校解聘，卷铺盖走人。回到家后便整天窝在屋里，常常等天黑良爸才陪着他出门口溜达一下，遇见人便躲得远远。村民们也不主动和他打招呼。祠堂门口的红榜早已被撕了，又没有撕干净，就像野兽的抓痕。

       第二年暑假回家，爸爸叫我不要和阿良来往。我听闻了他的事情，默默点头。

       那天晚上，我睡到半夜，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幽幽呜呜的哭声，推推搡搡的骂声，还有木门吱吱呀呀的转声。良哥祖宅就在我家隔壁。我乍然惊醒，眼前一片漆黑，浓得化都化不开，那哭声仿佛远在天际，又仿佛近在耳边，吓得我将被子盖过了头。

瑟瑟缩缩之中，只听得良哥的声音道：

       “妈，你让我吃一口吧，只吃一口。”

       良爸大声道：“你再吃！再吃你就去死！”

       “你就当作我死了吧。”

       良妈哭着道：“你不要死，要死也是我这副老骨头先死。”

       然后母子俩抱在一起嚎啕大哭，怨天怨地。从断断续续的骂咧声中，我理清了事情大概，原来良哥被软禁在家里，毒瘾发作，半夜想偷偷离家出走，被父母发现，连擒带拿捆起来。

       开学之后，日复一日的校园生活，让我逐渐忘记了良哥。

       第三年暑假回家，我随口问起良哥的近况。妈妈说，他死了。我愣了一下，心中堵得难受。

       后来从村民的闲言闲语中得知，他死的时候，已经瘦得不成人样，皮肉软趴趴，连床也没有，只是在客厅中卷了一块凉席，便连夜搬到山里埋了，事后也没有发丧。

       村民们摇着头道：“可惜了，还是大学生呢。”

       然后便散了。



作者：拾周